轻嗅着这刺鼻而压抑的空气,我明白,自己已久违地踏上了伦敦的土地。
时值一八九九年的初冬,刺骨的寒风已将这个岛国彻底置入自己的统治之下。它们自西南方的大洋之上袭来,横扫了威尔士全境后,又毫不犹豫地席卷向古老的雾都。凛风无穷无尽地吹拂着,穿过街道、翻越民宅、在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之间打着旋儿,为即将逝去的旧世纪献上最后的挽歌。
在这因重度工业污染而变得阴沉的天幕之下,我默默伫立,打量着面前这栋偏远而僻静的房屋:屋子约莫有两、三层高,年代久远的墙壁上满是茂密的爬山虎。透过叶片与叶片之间的间隙,可以窥见那古旧砖石墙面上细密的裂痕,一道一道,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沧桑往事。
不知为什么,仅仅只是简单地注视着这栋房屋,一种强烈的、无法名状的恐慌便涌上了我的心头。那究竟是出于何处?恐怕连我自己都讲不清楚。只能根据周遭的环境做出些勉强能自圆其说的解释。是因为它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黑幔所遮盖——就像是斯图亚特王朝时期那些为了逃避窗税而用砖石堵上了窗户的老房子那样?是因附近这一带过于冷清,好端端的大白天,居然连半个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不过最有可能的,我想,还是因为这自接近此处便开始响起的,细微却又不绝于耳的窸窣声。
我不知道该如何以自己那贫瘠的语言去形容这种声音,只能做出一些模糊而又不尽准确的比喻:那既像是一个疯子用指甲在疯人院的水泥墙上猛力抠抓、又似一位蹩脚的理发师自我陶醉地运着剪子,让你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祈求那个“咔嚓”声不会降临到你的耳朵上。它尖锐、刺耳、淡漠无情、又拖着极长极长的尾音,相信我,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这种令人作呕的声音——正如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这栋房屋的主人,也就是我的舅父的嗓音一样。
虽然这么评价可能不大礼貌,但我那位舅父无疑是个怪人。他苛刻、冷漠、不近人情,以至于那个干枯而佝偻的背影曾一度成为我童年生活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是一位颇有成就的生物学家,一位达尔文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在啮齿类动物研究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舅父孤僻的性格与他在生物学上的造诣成正比,他从未加入过任何形式的科研或学术组织,与我们家的关系也异常冷淡,唯有在每年的圣诞节晚宴上,看着那张陌生的枯槁容颜,才会使人猛然想起“哦,原来我还有这样的亲人”。
正因如此,这次能收到他寄来的信件才是如此地令我意外。不,与其说是信件,实际却更近似于“遗嘱”。我的舅父以他惯用的、机械般的口吻告诉我他将投身于一项极度危险,却又如同达尔文的小猎犬号航行一般伟大的实地考察之中。若是成功,他将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物学家而名垂青史;可假若他三个月后仍未归来,这位终生未娶的老先生便会把伦敦的房产遗留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我,并委托我将他毕生的积蓄捐献给诺贝尔基金会。转眼三个月的时间过去,舅父那边却仍没有任何的音讯传来。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的我当即放下了手上的一切工作,在今天一早乘上火车,按照信件中指示的位置,从威尔士老家急匆匆地赶到了这里。
很快,我便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在连续敲了数分钟门却无人回应之后,我这才发现自己既没有这里的钥匙,也忘了携带足以请动开锁公司的证件。正当我对着这栋阴森的房屋一筹莫展时,一位救星却悄然无声地降临到了我的身边:勃朗罗.崔斯特先生——自称是舅父时常光顾的家政公司的老板——领着一群十岁左右的幼童来到了房门之前。在确认了我与舅父的关系之后,崔斯特先生很高兴地用钥匙打开房门为我放行,并热情地表示:如果我在伦敦遇上什么困难,大可以放心地找他帮忙。
谢天谢地,如果没有崔斯特先生的热心援助,我恐怕现在还在房间外尴尬地杵着。不过相较于呆立着的尴尬,我的内心其实更加害怕那个窸窸窣窣的怪声,若是让我在那个声音的之中待上一下午——不,甚至只要短短半个小时,我都没有把握能精神正常地回到威尔士去。
顶着满目的黑暗步入门中,凝滞沉重到近乎固体的陈旧空气扑面而来——我本以为这个“雾都”的大气质量已经足够糟糕,却没想到房屋的内部居然还比外面更胜一筹。我还像是溺在了空气里一样尽力地挣扎着,崔斯特先生带来的那些孩子们却已如鳟鱼般灵敏地从我身边游过,熟稔地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拉开窗帘,通风透气,掀开家具上厚重的黑幔,又擦拭起上面积攒数月的灰尘……
见我面带疑惑地转过头来,崔斯特先生微笑着耸了耸肩:“如您所见,葛温森先生。这些孩子们正在做着打扫。”他说,“哈罗德——您的舅父不喜欢自己安静的研究被人打扰,因而从未雇佣女仆或者管家来打理这间房子。与之相对,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腾出一天的空闲,聘请我们公司为他代劳。”
“虽然近几个月来都没能见到他的踪影,不过他垫付给我们公司的订金仍未用光。所以我今天就带着这些孩子们来了,顺便看看这位老朋友究竟在不在家。”
听完了他的解释,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可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些孩子?”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一位黝黑矮瘦的男孩钻进了客厅的壁炉之中,随即“嗖”地顺着砖石砌的烟囱管道向着上边爬去。“就是如此,葛温森先生。”崔斯特先生尽职地解释道,“要知道,一栋房子——尤其是一栋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彻底清扫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就比如壁炉的这根烟囱,为了不让雨水顺着流进屋子里,它被设计得十分狭窄,且内部多有转折。一般的成年人根本无法深入,唯独骨架足够瘦小幼童才能钻进去清理。”
“我知道您在顾忌着童工的问题,觉得我们不够人道,但我却跟您有着不同的看法:对于一位营养不良,瘦弱无力的流浪儿来说,钻两三个烟囱可比在泰晤士河畔的码头做搬运重物的苦工来得轻松,也好赚钱多了。在他们的眼中,这可是当之无愧的肥差,有的大孩子甚至还会为此谎报年龄,结果闹出了被卡在烟囱里面出不来的笑话呢……哈哈!”
我感觉自己的面庞烧得通红,低下头为自己的不信任向崔斯特先生谢罪。不过大度的他却并未在意这些,甚至是主动变换话题,为我遮掩了过去。在知道了我们家与舅父并不热络的关系之后,崔斯特先生还微笑着建议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与实验室:“希望您能借此增进对他的了解,并认识到您的舅父究竟是一位多么伟大的学者。”他如是说道。此举再度赢得了我对他的尊重。
我沿着古旧的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了走廊上最为偏僻的房间——亦即舅父的实验室之前。房间的大门紧闭,却并没有上锁,简单地扭动把手,它便在“嘎吱”声中向我敞开。房间内不出意料地一片漆黑,些微刺激性气体伴着陈腐的空气一同向外流出。我提起早已备好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向着房间内探索,绕过摆放各类动植物标本的桌子,以及疑似是作为解剖之用的工作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极为奇妙的异物。它静静地趴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缸底部,通体直径三十公分,像是一个横躺着的车轮。“车轮”呈黑褐色,从头到脚都被福尔马林溶液所浸泡着,它的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轻轻地摇曳,让人看不分明。我上前几步,想要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下一瞬间,我便惊得张大了嘴,就连手中的煤油灯也差点打在地上。
那是老鼠——很多,很多的老鼠。它们目光呆滞、獠牙暴突,黑褐色的短毛在溶液中轻微地晃荡着,仿佛每一根都有着自己独立的生命与意识。老鼠们的尾巴彼此交缠、结成一团乱麻似的死结,因而只能被迫地围成一个大大的圈。远远看上去,着实与车轮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鼠王”——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数只老鼠于狭小的空间中擦肩而过时,它们的尾巴会有极小的几率纠缠在一起,形成这样一个诡异而又怪诞的共同体。根据德意志地区的民间传说,当打结的尾骨于不堪重负之间断折,血液、粪便等秽物严实地裹住它们间的交接处,这些恶心的,喜欢在阴影下或是墙壁的夹缝内窸窣伏行的病原携带者将永生永世不得再度分离。它们纠缠在一起的尾巴将每一个个体的生命紧密联结,肌肉、血管、神经在巨大的压力下合而为一,最后,作为完整的独立生命体的“鼠王”将会诞生。它将站立在老鼠尾巴编织而成的王座之上,头顶皇冠,身着尊贵的紫袍,为周遭一切活物带去黑色的噩梦与死亡。
“鼠王”现象极为罕见,而能够被人类所发现,又赶在它们死亡前及时制作成标本的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具近乎完美的鼠王标本,对于任何一位生物学家——尤其是钻研啮齿类动物的生物学家而言,都称得上是无价的瑰宝。可惜我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不知道舅父为了得到它究竟耗费了多少钱财与苦工,只是觉着内心涌现出某种极致的恶心与不适,让我险些忍不住掉头就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那个疯狂的声音再度于我的耳边响起。
那一瞬间,那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异物似乎整个动了起来。我看见它们的鼻尖开始像累坏了的狗一样耸动着,那因常年共同生活而缺乏打磨的长得过分的獠牙疯狂地啃噬着玻璃缸的底部,仿佛不消几秒就能把它凿个对穿。尽管知道那多半只是精神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但我还是忍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了此处的其他怪异藏品:“猫王”,将数只猫的尾巴捆绑在一起制作的标本;“犬王”,将数只狗的尾巴捆绑在一起制作的标本;“猴王”,将数只猴子的尾巴捆绑在一起制作的标本;“毛虫王”,将数只不同种类的飞蛾幼虫整个捆绑在一起制作的标本……节肢动物、脊椎动物、软体动物;哺乳类、两栖类、爬行类……这里似乎都一应俱全——且尽皆表现为这种荒诞而怪异的形态。再没办法忍耐下去,我逃也似地冲出了这个疯狂的房间,其间究竟打翻了多少药品、撞碎了多少珍贵的标本,我早已没有那个余裕去统计。我好不容易冲到了外面,大口喘气之余死死倚靠住房间的大门,生怕自己之前打翻的标本会冲出来给我致命一击——我发誓,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第二次进入到这个房间之中。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疯狂的魔音不绝于耳,仿佛门后的标本欢闹地嘲笑着我的胆怯。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天色已渐渐黑了。收拢起做完保洁工作的幼童们,崔斯特先生微笑着向我辞行:“愿您诸事顺利,并有一个愉快的夜晚。”他说。想起自己在舅父实验室那不愉快的经历,又发现自己没有预订返程的车票,我只得向他回以苦笑。因为来得匆忙,我身上并未携带太多闲钱,除开返程的车票费外,更是没有能让我挥霍的余地。看来今晚是注定要在这栋房子里留宿了,我颇有几分无奈地想道。不过好在客厅的沙发相当宽大,让我能在这儿勉强对付一晚,而不是睡在那个与实验室仅有一墙之隔的卧房中。
我取出客厅中仅剩的一小叠木柴,将它们加进壁炉中点燃——尽管表面仍密布着灰尘与被主人舍弃蜘蛛网,它们依然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客厅中的温度渐渐回暖,明亮的火光驱散了我心头的恐惧。但也许是因为还有些神经过敏的缘故,我总觉着那个窸窣怪声仍在一刻不停地回响着,只不过是将自己藏在了火星跃动的噼啪声中——噼噼啪啪,窸窸窣窣,如此循环不止。
我在烦躁之中解决了从火车上带下来的牛肉罐头,又晃荡着摇椅,试图通过弥尔顿的诗集来帮助自己打发掉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然而事实证明,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功:我读“净火琉璃的高天”,火焰噼啪作响;我读“夜莺叮咚啼鸣”,房屋“窸窸窣窣”地回应。不得已,我干脆裹上了自己的呢子大衣,背对火堆,直挺挺地躺倒在了沙发之上。然而这间房子——或者说这个怪声着实有种能令神魔辟易的伟力,我翻来覆去、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可直到柴火渐熄,睡魔还仍未能攫走我的意识。我起身披上大衣,一圈一圈地在大厅之内徘徊。不久,火堆便彻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黑暗又再度临到了房间之中。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近了,近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这令人烦躁的声音越发近了。
为了从这无休止的纠缠中逃脱——哪怕仅仅只是片刻,我点起煤油灯,在昏暗的光亮中摸向盥洗室的位置。然而我刚一转过头,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别样的声音——就仿佛是长年累月挠墙的疯子终于挠开了一个孔洞、蹩脚理发师的剪子最终贴上了顾客的耳朵。我汗毛倒竖地回过头,将视线定格在离地数米高的烟囱管道上:在那里,一片细小的砖石缓缓剥落,“咔哒”一声坠在地上。
强烈的恐惧感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使我不能动弹分毫。那一片碎石的剥落只是一个简单的前奏曲,很快,更多更多的石块坠地,及至最后已如倾盆暴雨。长长的烟囱管道嘎吱嘎吱地响着,终于在不堪重负间轰然炸裂——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烟囱的裂口处向下滚落,重重地砸在了我的面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属于崔斯特先生带来的幼童中一员的、那个黝黑矮瘦的男孩的面孔。他还活着,但却衣物凌乱,双目无神,十指指甲上渗着的鲜血还未干涸,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非人的折磨。一瞬之间,我便想起了崔斯特先生告诉我的那个“卡在烟囱里”的笑话,可事已至此,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我浑身战栗地倒退着,摇摇晃晃的煤油灯火光斑驳,映照出男孩身后那更加巨大的阴影——一张张面孔,一张张幼稚而又凄惨的面孔。他们或是脸颊熏黑、或是颅骨变形、或是嘴角渗血,但所有的面庞却都以相似得令人发指的、看待猎物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我注意到他们的下肢已在扭曲虬结间变形乃至断折,数之不尽的血液、粪便等秽物将他们紧密地沾合到一起。在这巨大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比希律王还希律王的暴君:他头戴结满蛛网的皇冠,身披遍布灰尘的尊贵紫袍,身形干瘪,形容枯槁——
——那正是我的舅父。
只一瞬间,我便明白了这个异物的正体——
——这是“鼠王”。
再顾不上其他东西,我惊叫着调头就跑。慌不择路地爬上楼梯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脑后,重物砸地的声音越发迫近。我拼命地奔跑至走廊的尽头,又拼命地撞进那间我曾发誓再不会进去的房间里。视野尽头,真正的鼠王仍静静地躺在福尔马林中,沉默地回应着我:
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是你的王,也无需你的忠诚。
你应当回到自己的族群之中。
无尽的绝望笼罩着我的心头,无论平日里再怎么乐观,此时此刻,我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猛地回头,拼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关上房门,然而摸到的却是一条枯瘦而干瘪的手臂——深邃的黑暗尽头,“鼠王”已现出身形。他蹒跚着驱动自己的王座,正如万军之神驱动座下的基路伯。一双双属于孩童的小手自“鼠王”御座下伸出,紧紧攥住了我的四肢与咽喉。手中的煤油灯砰然坠地,最后的火光亦在黑暗的压迫下缓缓熄灭——万籁俱寂,“鼠王”自此开始了他漫长而腐朽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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